我就在水火之间(22首)
[2005-6-7]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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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首: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它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这具死去了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微微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第2首:坐在下午的台阶上

太阳专心地照耀我
我的白袖子满满的大皱纹。

由西向东
什么都慢悠悠过去。
那个在轮椅上点烟的人
他在60年里经历了的
我只用了30年。

突然在这个云彩重叠的下午
我发现我是一个富人。
立在街角的自动提款机啊
我在这世上存了许多许多好时光。

一个人平静好还是动荡好
飞翔好还是走路好
长好还是短好?

有人过去提款
金属被时间磨得亮光闪闪。
什么时候黄叶遍地
我的银行因为不耐烦
因为积蓄太多
而当街倒闭。

第3首:火车这刽子手经过我的后窗

火车
有时候运人
有时候运黄牛
有时候运机器。
我的后窗被隆隆震动。
没见到双层旅游列车
没有天堂地狱上下连通的那一种。

我看见人或牛疲劳的眼神
火车看见我每天每天临窗洗手。

铁路就是典型的断头台
牛断得快一点
人断得慢一点
人们显得好像比牛高兴。
没空去注意机器
这刽子手
没有人活得过一团铁。

水来给我洗手
说明一件事情结束了。
而火车还要赶路
火车不敢停顿
每天准时到我的后窗口大声喊叫。

第4首:从北京一直沉默到广州

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总要有人了解
火车为什么肯从北京跑到广州。

这么远的路程
足够穿越五个小国
惊醒五座花园里发呆的总督。
但是中国的火车
像个闷着头钻进玉米地的农民。

这么远的路程
书生骑在毛驴背上
读破多少卷凄凉迂腐的诗书。
火车头顶着金黄的铜铁
停一站叹一声。

有人沿着铁路白花花出殡
空荡的荷塘坐收纸钱。
更多的人快乐地追着汽笛进城。

在火车上
我一句话也不说。
人到了北京西
就听见广州的芭蕉扑扑落叶。
车近广州东
信号灯已经拖着锚沉入南海。

我乘坐的是
另外的滚滚力量
一年一年南北穿越
火车怎么可能被火焰推进?

第5首:不可能沿着噩梦往回走

怎么样才能原路回去
怎么样从不可能里找到紧急出口
地狱游戏怎么样为我重开?

只要回去就能越飞越远。

冰雕的含羞草
千千万万的根又从身上发芽
拔不断的毒箭又软又韧
伤口们一触即合。
我是一个人
又是一大片神奇的植物。

子弹穿过
我和它一起晶亮透明。
无数次我看见我确实死了
又逆着风簌簌地活过来。
反反复复总在边缘
黄了又绿的吊钟花们
跳在深渊中间。

让我再试试死到临头的感觉。

可是没有回去的路。
太阳又在天花板上放出两块水豆腐
电视里发布黄色寒冷警告。
我醒来
看见的又是心不惊肉不跳的一天。

第6首:蝉们不人道地叫

蝉强迫我在两张粗砂纸间走
它让我来来回回地难过。
又干又涩又漫长
十米以外爆炸开花的泡桐树
隐蔽得很好的蝉
在高处切我。

总有不怀好意的家伙
总有藏刀子的人。
今天轮到蝉了。

谁会去区别蝉和蝇和蜂
昆虫们也珍藏了荧荧发绿的内心。
从没有哪个仇人让我正面端详
我始终被层层蒙蔽
一直到戏落而幕布缠身。
悲剧和喜剧
就这样把力气用尽。
一点也不雪白
一点也不火红
一直到我不知不觉把颜色褪没了。

现在我走向那棵中年泡桐
它像胆小鬼一样束立
天下肃静。

第7首:经过某川菜酒楼的穿衣镜

我发现对面的这个人
正是2002年的我。

雪冒充的碎宝石正在变回脏水
许多的我明暗重叠
同一个人又在墙上又在地上
我发现我原来无形。

化学枝叶装饰的镜框里
这个穿长大衣的人
没有来龙去脉。
烟气蛇骨和精灵般的菌类
背景被吃饭的人弄得朦胧。
辣椒顽强地想给这酒楼染色。

许多事情都被一面镜子消灭
光光的好像什么都能溜掉。
我的背后只有纸墙
裱了牡丹花。
几个客人起身微笑
好像笑一笑就成了我的朋友
好像就是镜子和镜中人那么简单。

第8首:我的心碎步碎步走得飞快

是真正的飞快
千里万里立着的物品全给吓住了。
今天吓住了明天
明天跳着脚向远方传递。

我的心跳得太快了
它在前面紧拉
而我只能随后慢慢地唱。

我用三天时间改一首诗
试了十几种出路。
剑兰在这三天里败了
而桂花刚开
清脆的白菜才立在墙角
我喜欢这种有弹性的日子。

本来就是一场游戏
我派遣心去做个急先锋。
闪电在前雷在后
我要留一点儿空间
在漆黑里从容地使用长剑
试试我的各种弧光。

我的心永远走在我危急的正前方。
使我率车驱马从容驾到
像个真正的王
决不会着急
决不战战兢兢。

第9首:小魏在割麦的时候来了

小魏坐着夕发朝至的列车来了。
六月的郑州
哪有人像他穿得那么随便
哪有人笑得像他那么傻。
读再艰深的书
还是像个守着火炉卖烧饼的。

饼香啊饼香。
农民全躬到河床里沙沙舞刀。
麦子的短发被点燃
火龙贴着地面痛苦地翻腾。
狼烟早都逃出了烽火台。

只有大地
因为天已经没了。
飞机们一动不动
紧急的事情全部慢下来。

割麦啊不是割腕割脉
流血不会被看见。
我们在发颤的河泥上走
河岸努力挺着它
忽然哭忽然笑的佛肚
这条河行善的时候是条好河。
麦粒落在草里
我们买了饼子只谈古而不论今。

南边啊南边
并不见半个美人
北边只有黄的水在流。

第10首:西瓜的悲哀

付了钱以后
这只西瓜像蒙了眼的囚徒跟上我。

上汽车啊
一生没换过外衣的家伙
不长骨头却有太多血的家伙
被无数的手拍到砰砰成熟的家伙。

我在中途改变了方向
总有事情不想让我们回家。
生命被迫延长的西瓜
在车厢里难过地左右碰壁。
想死想活一样困难
夜灯照亮了收档的刀铺。
西瓜跟上我
只能越走越远
我要用所有的手稳住
它充血的大头。

我无缘无故带着一只瓜赶路
事情无缘无故带着我走。

第11首:他们把目的给忘了

照一照坛子
剩下的酒已经不多。
老远跑到我家来的朋友
把目的给喝忘了。

失散的东西沿京广线流浪。
我看见
北方半生半熟的空气
又低又缠绕。
这么容易就走散了的目的
只能是孤儿
只能离我们越来越远。

朋友两手空空
在雨巷里穿来穿去
喝了就去睡
睡了跟死去没什么两样。
我看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纸
20年前丢掉的东西又自己找回来。

朋友飞着回去了
三千里路就这样白白扔掉。
八千里路也不过
头上几片黑云
隐约间跑过一溜月亮。

第12首:我被劫上一辆绿色跑车

我比飞还快一点。

我是速度
路人像穿夏装的花草
被我连根拔掉。
我的脑子新开了天窗
跑的橡皮筋就要崩断了。
竟然不再用一个一个写字
已经向人间散布了遍地的鲜花。

我要试试时速和光速
试试活着的最后那点弹性。

很快我接近了天堂。
它还没有开门
那是为我一个人保留的物业。
水管和火种都先到了
正彬彬有礼地迎候主人。

胆小的人都怕直通车
以为可以避开
以为可以跳下去求生
以为慢慢活着能享受到更多。

我飞得快看得远
我说像逃过去是不可能的。

第13首:我不写诗的那些日子

多么平常的日子
诗散漫地出门
树上云端都去走走。
诗也有它自己的事情
将军也要度假。

守在最近处的锦衣侍者
只要我招呼
只要我抬一抬手。

过去的一年我没有买日历
我不写诗的半年里
日子照样时紧时慢地走。

沉的东西并不永远沉
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去珍贵
对于别人它什么都不是
对于我它才是诗。
昨天还是诗
今天可能就不是了。

第14首:我要种一片自由的葵花

春天就这样像一队逃兵溜过去了
路人都还穿着去年的囚衣。
太阳千辛万苦
照不绿水泥的城。

一条水养着脸色发黄的平原
养着他种了田又作战
作了战再种田。
前后千里
不见松不见柳不见荷不见竹。

我不相信
那个荷兰人
敢把金黄的油彩全部用尽。
我们在起风的傍晚出门
给灰沉的河岸
添一点活着的颜色。

种子在布袋里着急。
我走到哪儿
哪儿就松软如初。
哪儿都肥沃啊
多少君王睡在脚下
压烂了一层层锦绣龙袍。

在古洛阳和古开封之间
我们翻开疆土
种一片黄瓣的葵花
把自由带给今天的世人看看。

第15首:自称为诗远道而来的这个人

我的门前冒出一条鱼
闪闪发出直立起来的水光。
他说他冒雨从激烈的东方来
和方向无关。
和日出无关。

我探身向外没看到激烈。
闪电迎头在上
飞一样
谁像傻子刻舟求剑
背后深深地硌着刀刃。
我不认识的这个敲门人
你真怀有利器
你就坦然如王地进门说话。

他说他是为了诗
整夜整夜像荆珂赶路
小心翼翼带着越走越沉的金子。

可是走动不代表什么。
可是我不再相信空洞的名义。

请你拿件黑胶雨衣
和你的金质才华
回你幻想的风暴眼里去吧。

第16首:一个人轻易改变了一座城

荒诞啊
突然在一个九月的早晨
北京成了巨大的不可知。
八百年的古城
为我一个人暗自加筑护墙。

我送出门的是个纯洁少年
千层万层收藏好能到达京城的票。
光芒们随后披云戴月跟了过去
我变成了我
答案变回了谜题
容易统统变化出了难。
据说宽敞的街道
再三折叠成为弯曲不明的胡同
一把打不开的折扇。

北京城因为他
而滴水不泄
成了一件高不可取的神器。
所有的故事都蒙上密密的天鹅绒
这是我们母子之间
博大精深的魔术。
我总是可怜的猜谜人。

吃半碟土豆已经饱了。
送走一个儿子
人已经老了。

第17首:回家的人总比登天还难

北方大雪的晚上
把我的心带到黑处一分为二。
雪里闪烁向南的一路流星
穿过我这个空人。

我的儿子在火车上
正骑着两道寒光前进
夜灯一遍一遍
给钢轨的长腿镀银。
我的丈夫等待消息让他起飞
冻僵的蜈蚣
机仓里垂荡着一百多条安全带。

南下的交通工具们
磨着已经没有了心的地方。
我空空地站在夜里
雪落大地以后
是我再一次把它们降落
这个晚上越来越厚
越来越重。

天早早地低了
雪慢慢地起。
我跑远了的心在天地间划一下
火车和飞机同时看见了
我们垂着帘子的地平线。

第18首:今天不好

今天的太阳好天空好
大雨洗新了满园的龙眼树
手卷起了软竹帘。
但是我不好
所以今天不好。

太阳和月亮同时在天上。
是昨天又转身回来
还是明天无缘无故地提前?
时间一定不多了
日和夜着急地挤到一起
天光多么刺眼。

如果能找到原因
我一定要先把今天变好。
然后一点点美化未来
可是满头戴花的龙眼树傻站在窗前
既不快乐也不悲哀。

龙眼啊龙眼
理由不可能被看见。
只有我一个人
觉察出今天的种种不好。

第19首:人这件奇异的东西

那个人在台风登陆前睡着了。

现在他变得比一匹布还安静
比一个少年还单纯。
那条睡成了人形的布袋
看起来装不得什么坚强东西。

狂风四起的下午
棕榈拔着长发发怒
我到处奔跑关窗关门
天总是不情愿彻底跪下来。
那个人真的睡了
疯子们湿淋淋撞门
找不到和它较力的对手。

一张普通木板
轻松地托举起一个人。
我隔着雨看他在房中稳稳地腾云。

如果他一直睡着
南海上就再也生不出台风了。
如果他一直不睡
这世上的人该多么累。

最难弄的是
人这件并不大的东西。

第20首:风沙把格调带给北方

天地同时褪色
谁把我们送上了后退的自动扶梯。
昏黄把人泡进
一百年前的残茶沉渣。

我掉进历史
前后左右搜索真相。
可是没有什么能看清
心像钢针别在麻织的袋子里。
晚报还没开印
新闻纸已经揉旧了
幕布还卷着
老电影已经横贯天地嗡嗡开演。

我发现我动一下历史就后退一步
死人跑来开着玩笑。
没有那个人是新的
更没有谁是旧的
正在发生的就是历史。
人半眯着眼睛
车闪着迷掉了的前灯
马挣不脱僵硬的牛皮缰绳。
东在哪西又在哪。

什么人来了怀旧的兴致
招来这样一场意图不明的风沙。

第21首:晚上的海被我看见

南海上升起夜晚的怨气。
哪个可怜的人
情愿领养这样皱纹密布的老母亲。
在蓝天白云以后
谁愿意留下来爱护黑暗?

唱颂歌的人都躲藏得很深。
沙子下面还是沙子
苦下面还是苦。
海面晃动最后一点点月光
她就是深渊
深渊还要穿件素雅的衣裳。

不敢再向前了
苦涩使人不可能走远
我在深夜才发觉要珍爱我自己。
巨大不安的黑色复仇者
葬身给她的人
一排一排挺身而出
吐出白的牙。

悲剧不肯谢幕。
坏事情从来就是一架永动机。
我该怎么样忘记过去
熬过独自留在海边的深夜。

第22首:床上堆满温和的棉花制品

棉花们自己松松地跑动起来
让人感觉冬天最好
我想我今后
不再期待别的什么季节。

永远躲在冬天的下面。
棉花的魔力
使我睡下去还能醒过来
醒来还留在这个人间。

可是我并不认识一个种棉花的人
是他们千手千眼
把暖和这一群早上的小绵羊
都都都都带过来。

雪止步在北方
我的心前方一片白茫茫。
在亚热带
由我负责生产最好的棉花。

还有多少时间
让我享受发青的冬天
享受棉花的慈祥。
总要留一个特别的人
能享受矛又享受盾。

2003,5,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