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天去山西（七首）
[2005-6-7]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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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距西安239公里

山西还死着
河南并没有活过来。
一条河像一条死鱼跟着
多年的霉斑飞扬
满山遍野藏着削面片的小姑娘。

如果不在这块路牌下转弯
天黑前就进了古长安。

多少条街备足了牡丹
纱灯从火里挑起
不见长发在头顶盘卷
只有银簪烁烁。
绝世珍宝都还没有现身
长安严守着传说中的这一夜。

如果是二十岁
我一定飞马直下。

丢了帆又丢了魂儿的风陵渡
我没经历过二十岁。
年轻远在前方239公里
未来拖后239公里
皮包骨头站在眼前的只有风陵渡。

藏好一夜暴放的花
不声不响我灰暗地过风陵渡
长安渐渐渐渐
变回了那个西安。

二，夜里住进侯着马的城

侯马城是不欢迎的城
断了水的河拦住外乡的车。

我向刮花了的天上
举着三块钱
放行的长杆抖着抖着
不交银子就刀枪不如的小城。

侯马是些不高兴的人。
女人在面案上滚白了手
男人蒙住喘气的大碗
小米的眼泪全给煮出来了。
全城守着清河
却没人去弯腰洗脸。

我让一座城失望。
侯马侯马立在雪天
久久等候一匹远方的马。
有了马才有英雄挎箭落鞍。

我要骑上马的棕色眼睛
佩戴马的四只皮靴
重来一次侯马。
西风的两鬓全都乱了
侯马人净面净手
哗哗放落桃木的吊桥。

我要见见会笑的侯马。

三，我们箭一样要去射中什么

骑各色毛驴的人总在前方
我们没可能超过他。
我们走的是路
他走的是张着嘴的山梁。
毛驴转向哪
哪就成了正前方。

圆脸的姑娘给我们擀面
更圆脸的姑娘给汽车加油
时速一百三十公里
我们穿透半白半黄的山西
真感觉像箭一样。

天黑了雪也紧跟着黑了
我们急着进城
骑毛驴的早在自家院里卸鞍
悠悠地仙人们先睡了。

多么多么快的神箭
多么多么的重要的路程
不过是在每个晚上
射中一张能睡下去的床铺。

我们为什么要像一支箭
为什么显得比骑驴人着急？

四，许多人在这一天出殡

一个人死了
五十个人出门送行
大地草草套上一次性白袍。
今天还能呼出长汽的人们
半透明地走出村庄
我眼前经过的雪片又大了
棉籽逃得漫天都是。

流眼泪的出奇的少。
去年的棉杆孤儿一样立着
见到雪容易
不容易见到的是悲伤。

有一个人看手表
半掩着的丧袍就快落地了
躲在里面瞅时间的人就要露出来。

我发现每到阴暗的日子
上天的路很挤
大地上很空。
绣在门帘上的一双喜鹊
红嘴对着红嘴。
帘子张开来又卷起
卷起又张开
把人一个个送出门。

我想
死首先要感到冷
然后一切碎碎地摇晃在人间
碎碎的再没什么可想。
选个雪天走最好了
这感觉只能留给一个人
独自享受。

五，华山积雪如淡淡的胭脂

是什么质地的绸缎迎面陡立
是什么人
敢把感觉放到那么高。

我发现华山原来是一座女山
我以为我看见她
其实只见到淡淡的化妆品。

我走了很远
一路上忽左又忽右
她总是隐隐地跟随
灰白的千褶裙缠绕盘旋。

林木自然退下
天越冷她穿得越薄
悲伤啊简直没办法藏起来。
有人总想给坏心情涂一点脂粉
让它也好看起来。

想在雪天接近华山多么难
悲伤也自然露出了它的高傲。

天下最先消失的
将是一座叫华的山。
她让我们看见悲伤的了不起
让我们空下来慢慢怀念。

六，为什么要剪那些苹果树

为了更多的果实
山西的苹果树正被剪掉头发。

一户农民举着剪刀上天入地
颤颤的梯子运送他们。
黑棉衣刮破了
藏在脊背里的银子露出来。
见到行人就跑到路中央
打听苹果的价格。

冬天里不言语的苹果树
任人摆布的苹果树
农民全家在这人间最有钱的亲戚。
不知道该怎样待它好
他们从早到晚在怀里磨剪子。

如果这些树给剪死了
孩子们说砍了它去拢火。
女人说明年要种更多树苗。
男人站在半天上
他说树死了他也不活了。
他以为他还储存了另一条性命吗？

越来越朦胧的苹果园
甜度还躲得很深
果子要等待农民落地才肯上树。
爬上爬下的一家人
伺候着他们以为最好的东西。

想想我有多久没吃苹果了
想想我这条并不好过一棵树的命。

七，雪后的山西变厚了

我出门
看见世界就这样变了。

雪把好东西降下来
山西像一座没人碰过的银矿。
车身披了上好的羊毛毡
黑汽车一夜间换成了白汽车。
热的馍双双贴在怀里
行路人的神色突然庄重了。

静静的一夜啊
一层雪变成了两层雪。
一张纸币送出去又收回来
无数次精抚细摸
使它粘粘的厚过了三张纸币。

太阳升上来就落下去
天变得很窄
煤层空着腹托起人间。
大地也像一张用久了的钱
再三被人摩挲
显得格外值钱了。

一个敏感如我的人
心里随时生风生刺的人
怎么能长久呆在这日落之地？

2003，5，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