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书(长诗)
[2005-6-14]

作者: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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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一切都美妙,除了鲨鱼和海盗。但,这不能怪海。"
——海明威

扉页:城市血型

1)
两江合围,十七道石头城门睡了
三千年刀枪剑戟埋在石头里,灰飞湮灭以后
一个城市的血型,渐渐清晰

巴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名称。以文字的象形
注释了城市品格,城市的三分之二腾空了
接纳五湖四海,接纳所有

雕刻在滩涂上坚硬的号子嘹亮如初
两岸猿声啼落一代代物种灵性,一江牵挂
或者蜀风、或者楚辞,都有一脉相承的抒情

巴的山,比其他山更加刚烈和倔强
就像巴的水,比其他水更加阴柔和妩媚
巴的人,以山的血性以水的妖冶,舞蹈风情万种

这里空气滋润,日子滋润,一捏就能出水
这里阳光火爆,脾气火爆,一点就能燃烧
以时间书写,眨眼三千年,城市还是那个城市


第一章 以前,人与事件

2)
东周。巴将军蔓子,是这个城市永远的骄傲
城市依然美丽在他失血的胸前

如果援军楚国将士的血兑换了这里的土地
如果蔓子说过的话可以失言,或者
有一千个理由,收回将军立下的承诺

那么,将军的名字随那场战争的结束而结束了
即使将军可以进爵,蔓子可以加禄
即使巴蔓子活着,这个城市也不会让他永远

就是那场战争,面对国土和楚将士庆功的杯盏
在刚刚拭去敌人血迹的利剑上
蔓子抹一朵微笑,轻放在自己昂扬的颈项--

"吾以首级谢楚,权当承诺的一半城池!"
话落头落,落地的声响压哑了长江的咆哮
江上的风,从此呜咽了几千年

之后,楚以国礼厚葬了一颗头颅
巴以国礼厚葬了一段的身躯
巴蔓子将军没死,成为这个城市的灵魂

3)
撕破南宋疆域的蒙古铁骑在这里,嘎然而止
一路浩荡烟尘的10万军帐坍塌了
元宪宗蒙哥最后的一口鲜血
在钓鱼城下,渐渐变黑

黑色浸透了这里的石头
石头开始变冷、变硬,坚不可摧
黑色浸透了这里的土地
土地变得肥沃、松软,插根筷子也能发芽

稳坐在钓鱼城上的重庆知府余?
玩点炮仗,玩点钓杆,支撑起淳?一壁江山
上帝在这里折断了鞭子
风雨飘摇的南宋破船,因钓鱼城而幸免搁浅

钓鱼城被誉为"东方的麦加城"是以后的事了
蒙哥不知道,余?也不知道。那一场攻守
成为世界史上的战例,成为经典
只是记功碑太小,记录不了这里的重量

4)
那个把清朝的辫子剪掉扔在后花园的男人
那个带军帽留着齐耳短发的男人
那个穿革命军军装的男人
那个军中马前的卒子,在狱中

窗外马蹄声碎,消失在一条*仄的街里
《革命军》最后一页落款的时候,天没有亮
这是一个年轻得难以置信的生命的呐喊
在黑夜。接下来是一个生命的重,很轻

那天,一个国家的沉睡被惊醒
那个在广州的临时大总统记住了这个卒子
记住他的年龄和娃娃一样的长相
有人看见大总统掉泪了,天空大雨滂沱

那个过河了敢于前行的马前卒子,没有后退
以一本书缔造了一支革命的军队
以一生走完了自己的路
风吹拂他的短发,成为军中最美的造型

以后,在这个城市
有一条路以他的名字命名:邹容

5)
从南京府收拾起的那枚
无人问津的中央政府的大印
挪放在这个城市
没有鲜花,没有仪式
首都转移得非常轻松
而转移到这里来的呼吸却无比沉重
卡车、大皮靴一口一口地撕咬
山一样的城市在颤抖
每条街道都感到了切肤之痛

一个国家揣在一个人的兜里,东躲西藏
一件黑色的披风遮盖了蓝天白云
在大后方,霓虹眨着鬼眼
狼狗张着血盆大口,四处乱窜
正规军枪刺上挑起夜夜歌舞升平
穿便衣的特务神出鬼没
布满了陪都大街小巷

在上清寺蒋介石的官邸,几树梅花开了
宋美龄描绘的丹青日渐成熟
这可不是附庸风雅
落在纸上的三点五点,惟妙惟肖
即使成泥,也有暗香浮动
而在石径上来回敲打手杖的那人
日子过得并不逍遥

6)
风从后面吹来,较场口背心很凉
一抹寒光架在脖子上

枪声没有了。而刽子手的屠刀还没有落地
即使陈列柜里歪躺着的那具
中正式步枪锈蚀如泥、手指可捻

军装换了又换,后方一退再退
从天官府走到较场口的郭沫若,满腹才情
奔走呼号,有几人能够读懂凤凰?

这里的诗歌,比迎面而来的刺刀更锋利
"四君子"一人一行,书写自己
涅?的凤凰冲向云空,黑夜狰狞,也束手无策

腥风血雨过后,伤痛在太阳下结痂
紫黑色的花朵与霓虹交相辉映
当这一切成为背景,较场口站在风中,不朽

7)
那年那天,日军飞机如蝗,遮蔽了头顶上的阳光
城市上空的警报撕裂了所有的街道
一只鸽子的翅膀折断了
回不了家

滴血的翅膀在地上流浪,停止了飞翔
房子倒了,门窗躺了一地
防空洞外一架黑框眼镜破碎以后
还呆呆地望着天空

街上的磁器已经七零八落
那些拼命挤进洞里的人比磁器粘得更紧
空气开始稀薄、开始凝固
森林般的手臂疯狂舞动、渐渐缓慢、渐渐无助

然后,所有的手都朝着洞口的方向
以相同的姿势,定格了那个日子
洞外的那只鸽子死了
身上找不到一片白色的羽毛

黑烟消失,洞里的人再没有走出来
磁器街从此伤痕累累
一碰就会流血,而且流血不止。半个世纪以后
防空洞还在街上最显眼的地方

8)
在飞机旋梯上挥动礼帽的那个湖南人
从延安窑洞里出来,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
生死度外,四万万同胞的呐喊
在肩上汹涌澎湃
脚下的国土一寸寸龟裂、沦丧
他知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这一时刻,全世界的镜头对准了他
这个镜头,定格成中国历史的一页光芒

石径上来回敲打的手杖不得不停了下来
和这个湖南人坐下来谈判
一连串"不",打算胁迫湖南人回到陕北
而这个湖南人没有回去的意思
条件一让再让,"只要是枪口一致对外!"
直到,南山上的风停了,雨停了
从云雾里探出头来的太阳一脸笑容
国共再一次握手,在这里

两个人从南山上下来,满山的杜鹃花开了
延安和重庆的秧歌锣鼓排山倒海
中国海涨潮了,太平洋涨潮了
白宫和莫斯科在这个时刻都瞪大了眼睛
日本天皇在皇宫里喝掉三瓶清酒
做了整整一夜的恶梦
天亮的时候,王道乐土变成一片汪洋
太阳旗,开始七零八落

9)
天上最温馨的一床绿被飘落下来
重庆以西,满坡的松林让歌乐山有了芳香
有了高贵的身份

白公馆,一座儒雅的香山别墅
原本是宝石、一颗看一眼就让人心醉的宝石
镶嵌在仙境般的青山绿水之间

别墅的主人住的日子很短
门前的石阶没有铺完,结群的狼狗
和密集的铁丝网在一夜之间,封了所有上山的路口

公馆挤满了南腔北调的人
那些住在公馆里的人都有很硬的骨头
可以折断,但不能弯曲

比如铁签子插进十个指头可以咬紧牙关
比如辣椒水灌进人的鼻孔可以咬紧牙关
比如老虎凳折磨全身筋骨可以咬紧牙关

任何人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看那一座山
以及山顶上孤寂的冷月
只有蝇虫,在自由自在地飞

从此,松林里流淌下来的溪水变黑了
山上吹来的风使整个城市充满血腥
而那里的人,在地狱里编织天堂的快乐

"我要放声大笑!"这里爆发出来的笑声
在松林坡卷起永远的波涛

10)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的战场上
拣起的一枚空洞的弹壳
像花枝一样,别在这个城市的胸前

那个鲜花枯萎的季节还有人记得
硝烟重新弥漫、战火重新点燃,就在那时
抗日的歌谣还在,记功碑上的墨迹未干

有人看见,弹壳在立起那天就已经生出铁锈
雨水浸泡出恐怖,雾里的重庆
依然看不到天气晴朗的日子

歌乐山流下来的血
比那枚弹壳上残留的血迹更加猩红
握枪的手和投降的手,一样丑恶和肮脏

大街小巷开始游走蝇虫一样的便衣
白天夜里嘶叫的警笛
让城市的每一扇门窗都装满惊悸

城市中央心心咖啡店里的咖啡实在太苦
一杯咖啡坐等的是接头暗号
人和人互不相识

那枚空洞的弹壳依然立放在城市的心脏
闻得到血的味道
闻得到咖啡的味道

直到城市以北的21枚礼炮响过以后
人们从大街小巷里出来聚集在这里欢乐
以一样的秧歌一样的舞蹈,重庆

那天阳光很好,有一只巨椽落笔生风
"人民解放纪念碑"擦拭了八年积淀的铁锈
城市在那一天才真正有了身份

第二章 现在,羊皮笔记

11)
今天开始,我在这个城市见到了天空
我眼里的天空很具体
给了我最初最久远的记忆:血红雪白
以后的世界都被这个颜色代替了

这一天我没有哭
却早早地睁开了眼睛
这种反常,让护士有机会使劲拧我的屁股
而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始终没哭

母亲早已是大汗淋漓,泣不成声了
我想记住这情景的是父亲
父亲是个粗糙的男人,从外到内的粗糙
这一次细腻,令我一生感动

我知道我不会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我的眼泪已经托付给长江了
魔一样的盆地,再多的泪水也能够盛下
无法改变,只好让眼泪滋润胸膛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是色盲
正因为如此,我对本色极度敏感
我眼前的本色,来自诞生时的一霎那
血红是真,雪白是纯

从此,在我的世界里我将无法识别
那些形形色色的表演。但我知道
任何形式的表演都远离本色、都将自惭形秽
血红雪白:1955年12月12日

12)
其实,珊瑚坝从来都没有生长过珊瑚
一片五千年的河漫滩
找不到这个美丽名字的出处
因为多雨,这里茅草和芦苇疯长
只有蛐蛐在夏秋的草丛中
叫我的乳名

这里是城市最洁净的地方
所有与身俱来的杂念和欲望,都不能生长
捧一捧雨水当作最好的饮料
挖一把肥沃的茅草根
作为最甜美的佳肴
太阳,在头顶上自由自在地照耀

这里是心灵最安全的居所
没有喧嚣,也没有尖锐的灯光
可以,把日子平放在松软的芦苇被上
安安静静地欣赏
细雨滴水穿石的舞蹈
城市好远,已经看不清模样

珊瑚坝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坝
在山一样的城市里
已经很难得了
当年青天白日的大鸟留下的跑道
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一尘不染的珊瑚,长久地,成为我的偶像

13)
从中华路到天官府,一条街到另一条街
我的姓氏没改,我的模样儿没改
窗外的风景没有意外
却胜过以往,所有看得见的繁华

这里的夜色在我眼里,很美
夜很静,很多年以前的吏部尚书
时有闲情从城市的古隧道出来
巡走天官府,那姿态,却是闲云野鹤

云拥怀抱,我站在十层楼的顶端往下看
那位吏部尚书无法想象我的高度
以至于我可以看到他的全部
而他,只能仰而视之,惊叹不已

原本一介书生,不该住进天官府
更不该玩笑作古了的大人
这实在是有点冒犯天条
也难怪曹*了:"杨修,真的大胆!"

事实上天官府住的都是清一色的老百姓
擦皮鞋的和我很熟
卖小面的时常对着我长声吆喝
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地名的由来。不知道

以前,有一个吏部尚书
曾经和放牛的牧童在同一个巷子走动
放牛巷和天官府都是一回事儿
在这个城市,横叫竖叫都格外响亮

经过和平路、火药局,有很多人
往里走。走的人多了
又有很多汽车往里走,这是城市的中心
很多年以后,也不会改变

14)
上清寺大院往右,三层楼的老房子年事已高
与这个城市三千年的血缘无关
最早的时候住这里的是一些俄国洋人
与五百米外的另一幢楼
交涉外事

五十年以后,我从杨沧白的那条路上走来
走进院子里的这幢老房子
当然没有洋人了、没有低级趣味
比我先到老房子的人说话很轻、咳嗽很轻
走路如猫,踩不出一点声音

另一幢楼从某个时候改叫一号楼了
这意思很明白:一大于一切,一是万楼之最
于是老房子和一号楼
墙里和墙外,有了一种关系
于是好多人都在进出,乐此不疲

我特别喜欢的是老房子的木地板
具有极其绵轧的韧性,透着一种狡猾的黑
在我走进这幢楼的时候
皮鞋咬着木板的声音
使我充满快乐

其实上楼的梯子有点软了,像是铺了海绵
守门的老头儿早年就已经发现
白蚁像米粒一样新鲜
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如果真是这样
愈是没有声音,愈是问题

15)
我原来在院子里的办公桌临窗
很适应我那时心境
窗外的空地上几棵树疯长
使我不停地想象,可以从窗玻璃穿过
成为另一棵树

有鸟天天飞来,落在窗台
坚硬的小红嘴敲打玻璃声音,很好听
抓不住玻璃的爪子重复下滑
每天,在我和她对视的一霎那
静如淑女

在我所有的朋友中
那鸟,距离我最近
我的寂寞和孤独,因此而深重
但我知道,不能放她进来
重复我

我在这里已经笑得非常娴熟
我的语言可以背诵
我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
都在按部就班,完成桌面给我的提示
我身体的各个部位已变成开关

我离开以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很容易理解那些在立正稍息的口令下
站起、或者趴下的签字笔
我懂得了英雄不以成败而论
天很蓝,深不可测

也许在若干年以后
我穿过玻璃又回到桌前、回到现在
已经过去了的日子。即使
以回放的方式一一重演,我不再是我
那鸟,已经飞走,不再来

16)
在经历了
三百六十五天的雨季之后
摘掉眼镜,我看得清这个城市的远山和近水
心静如游云

雨季很好,可以检验自己的洞察力
雨季很好,可以诱发一切经不起霉变的东西
在众目睽睽之下
开始发霉和发臭,让人不屑一顾

有雨的日子,看那些东西慢慢发霉
是一种非常快乐的事情
使我时常想起蚂蚁贴在大象的耳边
说的那句谎话

相信雨总会停
尽管那些已经发霉、发臭了的东西
还可以对着阳光更换新衣
也依然有花,也依然有绿

以后,会经常想起在雨季里
我曾经丢失了一本随身携带的字典
那时侯,无法把握汉字的语义
习惯了白天卧床,夜里过滤一张张表情

风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阳光在头上暖暖的
雨过天晴,我格外珍视雨季里的每一次握手
每一种问候。眼泪太稠,不会流下来

17)
城市北郊斜卧的山梁,从来没有动弹过
名字很好,梁上袅袅的书香
在百年前那间茅屋里的油灯下
弥漫了许多年以后
从那根羊肠子的路上
走出一个秀才

秀才不知去向
那山梁在城市隔山隔水的地方
总有后来人很美好的记上一笔
尽管再也听不到读书声
尽管野草疯长,那条小路
瘦得看不清模样

对面半岛上的中心城市一天天发胖
有很多脂肪飘过江来
最先堆积起的叫坡月山庄
后来有了爱丁堡
再后来又堆起一座景馨苑
读书梁在一夜之间,涂满了黄金

于是,有一些身份在这里自由进出
保安笔挺,一律举手致敬
有好多大腹便便的人
在这里大摇大摆,互不搭理
那间茅屋已经找不到主人,没有产权
那些人,与秀才毫不沾边

我也是从半岛那边挤出来的脂肪
这和我当时的肥胖有关
我过来就开始减肥
减到现在,有点格格不入、丢人现眼
其实,我真不想在这里掺和
十七道城门远了,一茶房天天见面

18)
夜半的时候在电话上拨出一个号码
想和人说话、想以这样一种方式
回到原来,和以前一样
对方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夜色捂住话筒
阻止问候在这个时候的抵达
阻止我,就像阻止我可以随时回到的城市

居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挂线,还是
继续说话,我也开始语无伦次
并且降低了声音:"旁边有人?"
捂住话筒的夜色弹开:"明天我给你联系"
然后挂线,果断得有点斩钉截铁
握电话的手僵硬了,我望着窗外,渐渐发白

开始斜靠在床沿重读林白的小说
内容记不清了,书名叫《一个人的战争》
书里没有房间的描写
使我对房间的联想摆不脱那种原先的格局
那种暖色调,那种挥之不去的空洞
现在终于明白
一个人可以成为两个,可以更多

忽然想起已经是"明天"了
只是没有人和我联系,想起昨晚挂断的电话
有点像这个城市解放前夕的接头暗号
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明白了
昨天、今天,或者明天,"永远到底有多远"
只好把牙齿打掉,吞进肚里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自己,其实任何安慰
都缺乏力量。既然有"一种永远的痛"
就要承担这种痛,消解这种痛
至于那个挂断的电话重新呼叫的时候
我已经坐在长途汽车上,走向城市更远的地方
那里有草原和牛羊,有燃烧的锅庄

19)
以为从羊之尾放生出来以后,不再属羊
黑草疯长,埋伏在城市的脸上
巴山夜雨从来都喂不饱窈窕秋池
我怎么也走不出以往

这里的酒淹不死太阳,太阳还在照耀
许多烟圈在别人的眼前吞吐潇洒
几十年过去了,才发现自己的胎记很丑
羊,终归还是羊

记不清头皮在南墙磨破几次了
遗留之物已成粉末模样,一些抛向嘉陵
另一些喂养了长江
剩下的,奠基百年后的坟场

在后来的某一天,发觉这样活着很累
躲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从此不再胡思乱想
没有泪,一方白手帕躺在抽屉里
始终找不到眼睛

一只羊与另一只羊、与一群羊
相约在江边的那条小路上,好多年过去了
石缝间生长些胡茬掩盖了蹄印
之后,横竖让人断肠

20)
我在籍贯上填写的两个字已经习惯了
其实我不在那里生长,但是我死后
要回到那里,那里是天堂,那里
是很多人最后归宿的地方
只是他们是去,而我是回我的老家
老家的路指向我的每根肋骨

我的儿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儿子的祖籍填写丰都,也一模一样
上中学的儿子在丰都的船上喝过一次酒
写下人生的第一份检查
这份检查确定了儿子在丰都的特殊身份
回家坦白,居然不脸红心跳

我爷爷的胡子长满坟头
我是从青草的摇曳中想象老人的样子
我相信有一天我回到老家
在快乐的人群中能准确地指认,就像他
在坟前的石碑上对我的指认
我爷爷的墓碑上有我爸、我和我儿子的名字

我对于这样一种方式的沿袭感到亲切
因为父亲与丰都有关,尽管
父亲很早就带着我漂亮的母亲离开了
所以我必然与丰都有关
所以儿子也必然与丰都有关
儿子还有儿子,他们都与丰都有关

丰都是老百姓的丰都,只有老百姓
从四面八方最后来到这里
回家和外来的都取消了籍贯和座次
不再为夜半的敲门担惊受怕
每天,都听得见蛙鸣和鸟唱
每天都有,上辈子的冤家在冥冥中拜堂

第三章 还是以前,相间黑白

21)
回到时间的暗室,明是历史上有意思的朝代
崇祯离我们已经久远
而礼部尚书王应雄当年的儒雅
还在莲花池泛滥怀古之情
莲花不败
芬芳一版再版

我在暗室之外,在六角型的池塘边
等待莲花开放
没料想季节变幻如梦、如妇
有人问,究竟是谁耽误了花开的季节?
等不到开花的莲
我自然怀疑,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其实莲花在池子里依旧开得尚好
只是那水里的根须
已不是王应雄潇洒的美髯,只是我看不见
莲花池里的莲花刚刚浮出水面
满池的水上芭蕾
让路人惊羡

我现在真的不敢走近莲花池
即使季节正好
即使风已经送来花开的消息
我可以闭上眼睛想象她的舞蹈
想象她细雨中的呢喃
站得很远

22)
四川安抚大人的招贤旗子摇晃的时候
白象街热闹几百年了
从战场下来的余?老眼没有昏花
一睁眼,分得清花拳绣腿
看得见山清水秀
宋时的月亮,别在天上

又是几百年以后
有好多贤士找到了这个地方
宋育仁在一个小木楼纸糊的薄壁上
圈点《渝报》的版面
萧楚女蘸几许窗外清冷的月光
撰写《新蜀报》的头条

大不列颠的洋人在这里转悠了很久
白象街有了第一家洋行
洋腔洋调在这个城市开始泛滥
我老爹就是在这里学了一句"hello"
随后,美利坚有了洋行开张
随后,日本国也有了洋行开张
……

长江轮渡上的汽笛都爬上岸来
跟着高跟鞋疯跑
五颜六色的外国旗捏在手里
比自家的蒲扇还摇得顺风
好多年以后都放不下来
眼下,这条街还蹲在下半城回味呢

23)
望龙门一只脚站在水里
江水如龙,其势,锐不可挡
回头看半坡一条小巷
牵出些平平仄仄的老房子
屋檐下的鸽子倦了
老人蹲在地上
几只小鸡四处觅食

很久以前这里是很风光的地方
二府衙门一个"听用"出来
可以让鸡飞狗跳
当时的小巷就是大道
吆喝声下可入江
上可轻松抵达
小什字灯火通明的钱庄

我在曾家的老房子里喝过老酒
想屋外巷子里的往事
恐怕是两个衙门的缘故
"不输不赢不是平局,
赢不了就是输"
一碗酒在曾老爷子微微发颤的手里
开始慢慢挥发

二府衙除了名字还在
还可以"单碗"酒后说一句想当初
当初,谁也没有见过
当初早已不在
该走的人都走出了巷子
偶尔回来看看
还认得自家的门槛,一切从前

24)
等到我在棉花街上走的时候
已经见不到街了
一条青石路油亮光滑
那是清末遗留的一条长辫
顺坡而下的民房
就像一地倒扣的黑色瓜皮帽
一百年忘了捡拾

棉花帮最后的帮主
作为一幅民俗画的落款
进了博物馆
和画一起陈列的还有当年
西洋人马丁的黑白记忆
一条街蒸发了
这里的棉花飘飞为云

只剩下一条路可以交通
我曾经上上下下
找个小店喝碗老酒
在那里听那些来来往往跑船的人
戏说当初的繁荣
一碟花生米
油酥以后,余味无穷

现在,就连印象中的街也没有了
青石板路不在了
喝酒的小店找不到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和我进入以往
以往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这里丢失了什么

25)
山也如龙,和当时的长辫一起翻飞
小龙坎在明清时代就叫响了
而且,绝非沾染皇亲国戚

沙坪坝找不到一块象样的坝子
坡坡坎坎,爬上旁边的平顶山回过头来
小龙坎真的是条蜿蜒的龙

如此而已。因为名字这里热闹起来
因为热闹有点僧高盖主
龙游四面八方,很少无人知道

即使是后来千里襄渝线上的钢铁长龙
在这里也不敢轻易抬头,只好
钻进地底下悄悄溜过

这是一种神秘。每个人,每一次过往小龙坎
都要屏住呼吸、放轻脚步
或者是习惯,或者有其他的理由

26)
海棠溪没有海棠,海棠顺水而下
在长江之南,喂养了船夫的号子
摇曳的号子给船上的每一盏灯添满桐油
这里的男人有了牵挂

可以看见海棠溪鲜花的人,在水上
水是船夫的天堂,可以自由成鱼
船是快乐老家,可以梦想
所有的梦被江水浸泡,都是海棠

奔波的长江总要在这里歇息一会
海棠溪的水浪,落地成一方温柔的手帕
每一次起锚,不再是泪水洗面
流浪的桅杆摇一路潇洒

海棠溪是船夫的海棠溪,生活很平常
每个人都可以就成为自己的主角
在小酒馆喝一盅找一段过去的故事
或者,在江边听一句吆喝,看天上的月亮

海棠溪很小,是这个城市折叠思念的地方
没有船走得出海棠烟雨的缠绵

27)
朝天门是这个城市十七道城门的要冲
两江交汇,雾没有散的时候
有人说来一直没来
等了一千年,改换了多少朝代
天子还在路上,无影无踪

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时候,眼前是黑
而看不清模样眼前只是有雾
朝天的门永远朝天
保持一种姿势。门里门外
进进出出的春夏秋冬,隔一层雾

嘉陵在左肩挂了幅上联
长江在右肩挂了幅下联
然后两江牵手,朝天作揖,顶礼膜拜
城门该是横批了,精彩是精彩
解读千年,上面的字还是没有认完

认得这些字的,也许只有
朝天门已经年迈的三百级青石台阶
那是朝天门的百科全书
一步一沧桑,步步是经典
对于那些匆匆过客,当然视而不见

有雾的感觉真好
有天子驾到,即使再等一万年
爷爷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
"祖祖辈辈是没有穷尽的",这样一直等下去
等别人指点江山,过一把自己的瘾

28)
这里的石头最初是红颜色的
现在看不见石头,即使看见也难分辨了
比如清朝离我们已经很远
那里姓曾的人早已迁徙
但是石头的姓氏未改

曾家岩门牌号换了又换
只有50号的门牌一直没有变,依稀可见
尽管寻找有些困难,不如
这周围像花一样开放的遍地发廊
招牌醒目,开了关了关了又开

那年在50号叱吒风云的周恩来先生
在门前落地成铜雕,很是伟岸
只是站在高楼和车水龙马之间太久了
吵闹了一点,拥挤了一些
但是,一千个理由也腾不出一寸天空

我时常站在那座铜像面前,直到黄昏来临
身旁的高楼群还在不断地拔节生长
飞驰过往的高级轿车越来越多
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后来终于夜了,先是灯红,继而酒绿

曾家岩是这个城市的重地。最早关门的是
50号,在其它门打开的时候
最早关灯的也是50号
在所有灯亮的时候
只有铜像永远醒在那里,一动不动

29)
座落在观音岩上的话剧舞台
闻名遐迩,上演了半个世纪的中国风云
和黄河的咆哮有关
和卢沟桥的枪声有关
和四万万同胞的命运有关
在城市的历史背景中,抗建堂
显得格外耀眼

以最简单的砖木结构
结构了中国革命的抗战时期
最年轻的文艺阵容
棠棣花开几回
风雪夜,有谁归来
这里牵动的每一次心跳
都是抗日的风暴

后来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价格不菲的商住楼
对面的玻璃幕墙很冷、很刺眼
冻僵了我的记忆
好在周恩来郭沫若都不再回来
纯阳洞还是纯阳洞
当年,已经不能再见

抗建堂说退休就退休了
舞台留不住
礼堂留不住
连一根柱子都留不住
就在那一天,老板的推土机傲慢地走过
观音岩下起了暴雨
在我心上,留下冰凉的履痕……

30)
新华日报旧址的确已经很旧了
和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
旧址对面彻夜不眠的绿酒红灯,以及
从不疲倦的宝马奔驰
一直没有觉察

旧了就旧了吧,不是所有人都心疼
能够保留下来就不错了
即使坐奔驰的人当过报童
说不定开车人的老子还是当年的特务
位子换了,春风当然可以得意

现在很少有人走进那个旧址
好像与他们无关,与这个城市无关了
而且老房子还派上了用场
那些旧时的坛坛罐罐摆了一地
有人和小姐讨价还价,面红耳赤

新华日报最后的叫卖声
早已封存在旧址最深、最冷的记忆里
从街上跑的那些报童的脚步声中
找不回当年的感觉
旧址很旧,那里的买卖天天都在出新

31)
沙坪坝是这个城市惟一的平地
公园里的树绿得发冷
即使在最热的季节进来
笑声也会冻僵
有一段围墙在这里总是缺了又被堵上
堵了,很快又见缺口

这段围墙不是一个人在堵
这段围墙也不是一个人在拆
堵墙的人拆过墙
拆墙的人又会把墙堵上
好多年了,这里依然是一个公园
这里依然游乐

残垣以外的那片风景
原来是沙坪公园的一部分
后来这一堵墙把它隔离开了
可能与公园不协调
可能与季节不协调
可能担心,这里会出现更多的可能

墙内的草木都进入了保护区
有花落地有树枯萎,常常是遍地狼籍
而墙外的石头,从来无人看管
不见落叶和尘埃
我在每一个清明时节路过
看得见豁口打开,吞吐不朽的哀思

与此相临的教堂早已没有了钟声
冷冷的十字架下,"誓死保卫"依稀可见
这是一个没有命名、没有遮蔽的坟场

却保存得最为惨烈和完整
一百颗"早晨八、九点种的太阳"
在那年,在墙外,封存了体温

第四章 还是现在,城市森林

32)
我一直想这应该是一件事
还是一个事件呢

有一棵树就这么受伤了,在城市大森林
在夏天的一场暴风雨中
夜很黑,气压很低
闪电鬼鬼祟祟地撕破了它的脸庞
然后逃之夭夭

(身边的树们在忽明忽暗中目睹了这一幕
风不停的摇动树叶,哗哗地响)

受伤的树没有倒下,擦干身上的血迹
它把伤口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风干、晾晒、直到结痂
成为那一片林子最美丽的紫黑色装饰
让有的人看了害怕

(身边的树们在这个时候全都茫然了
因为看不见事情的真相)

整个森林都在流泪。看得见的伤痕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不见自己的内伤
而那棵树知道
已经不再流血的脸
会让别人的心,流血不止

(林子里总归要恢复平静,恢复以往
甚至风甚至雨也格外抒情)

我想不管是一件事还是一个事件
有伤,就会隐隐作痛

33)
路边的红墙和木楼已经斑驳
最初的美好,被江上传来的汽笛
一页一页撕扯,飞散在破碎的记忆中
有另外一种形式,替代原来
使人想起川剧脸谱

在沧白路和枇杷山之间
有人天天往返,这是必经之路,看得见
从山上下来的爬行动物
把意外的一次产卵
遗留在外,若干年以后成了宝贝

后来有考古的人住了进来
对红墙和木楼的来历,无心考证
对路上卵的化石却发生兴趣
夜不能寐,终于有论文阐明血缘关系
成为学者、或者学术权威

我当时在这个老式的红墙木楼里
还真的打算学点文化
但终究眼拙,找不到可以研究的课题
于是就低级趣味、想入非非
结果是有辱门庭,做不成一个高尚的人了

请包涵,这算是递交的一份检讨
公元1998年12月25日
阴。午后有小雪
最高温度 不详
最低温度 0

34)
以前只有在油菜花开满田野的时候
镇子可以闻到芳香

镇子在这个城市里把名字保留下来
肯定有道理
据说与染香的风有关,与满街的口红有关
外地人都知道这个镇子的香名
名声在外,香风流传很远

和很多城市一样,有很多意思
不能说穿。当然是缘于没有装扮的自然
在水一方,有岸
在城市一角有露天的戏剧上演
有一种沟通可以省略语言

我居住在这个都市的镇子里
我的经常出没,让我的感觉变得迟钝
比如我的朋友很喜欢这个镇子
我居然一无所知
我还真以为,他们看好我的酒柜

油菜花没有了,一个打翻了香水瓶的镇子
香气逼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35)
因为一个叫舒婷的女子在那年的歌唱
神女峰上竖了千年的旗帜
在一夜之间坍塌了
那天晚上,长江的确涨了潮

神女峰是这个城市的名牌
女神耿耿于怀,她记住了叫舒婷的女人
记住了江上女贞子的背叛
和金光菊的泛滥

而事实是,在悬崖上站了一千年的女神
缓过气来时候,身边是巫山云雨
云雨之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毕竟,这里的石头太冷

比舒婷更早来这里的还有一位诗人
他说要让这里"高峡出平湖"
他说神女应该没有事
他说这是奇迹,世界将为之惊叹

当这个诗人的浪漫变成现实
这个城市送给了神女一面巨大的梳妆镜
现在平湖已经出现了
复活的神女,可以天天漂亮自己

为悦己者容,不会再去做一尊石头的奴隶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有人不高兴了,长江还是不停地歌唱

36)
没有寺的上清寺在这个城市有点名声
有一个围墙围了一些人,很有香火
据说围墙里的人感冒
围墙外有好多人都跟着打喷嚏

我有一段日子被围墙围得发霉
和我那段日子一起发霉的,还有
一本教材以及镜头背后阳光下的交易
围墙里的天气无法预报

白癜风可以随时在每张脸上发生变化
难以琢磨,让人看了害怕

我先从围墙的缝隙里逃生出来
一路上遇见了好多壁虎和长脚的蛇
阴湿地带常见的那种
那里的灌木丛让我想起不干净的女人

我知道,有我一样遭遇和心境的人
却不能像我一样抒情

白癜风在围墙里的出现和感染,比非典来得更早
使本来很健康的人生了病
就像在好多漂亮的脸上贴了痔疮膏
好在墙上有整治白癜风的高手,一纸广告

白癜风走了,上清寺用了好多水冲洗街沿
也很难冲掉那种恶心的味道

上清寺慢慢恢复了原来的平常
从外面进去的人和从里面出来的人
没有什么两样。那天说书的老人还说围墙要拆
说的是还百姓一个都市天堂

这是值得纪念的传说,最后的惊堂木落下
听书的没有一个退场……

37)
邻居娟娟在这个城市长大。现在在台面上
和其他人一起从事商务活动
娟娟说自己是"台商",说完了一笑
娟娟的笑,比娟娟的哭更加难看

我见过娟娟的哭
那是娟娟最初的时候
那是她看见,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
她听见所有邻居的房门,发出很怪的声音

娟娟的哭穿透了混凝墙,让人听了心悸
我是用被子把她的哭声挡住的
她的哭像秋天的雨
在屋檐上,一挂就是好多天

过了一些日子,街巷总算是清静了
娟娟很少和邻居照面
白天是娟娟的夜,邻居看不见娟娟
娟娟和邻居交换了时辰

娟娟的名字,开始渐渐被人遗忘
有警察来过我们的巷子
打听一个叫娟娟的人
有人知道说不知道,有人真的不知道了

后来有人见到了娟娟
娟娟回来过
后来,娟娟又被带走了
那是白天。后来,再也没有人看见她回来

38)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
我发现从某一天开始,有人耳朵移位
悄悄长在别人家的窗户上了
以窥听别人家的事情
证明自己的耳朵好使
用耳朵"听说"是对龌龊最好的掩饰

在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打听
只要是别人的事
保证所有的耳朵比兔子还灵

这种时髦这种流行是一种病
情形有点像野外的偷鸡摸狗,像吸毒
有一就有二就必然成瘾

耳朵再也不愿意回到原来的地方
它长上了翅膀
它的飞翔发出嗡嗡的响声

耳朵从沧白路飞往上清寺的肩上
耳朵从下半城跟在上半城的脚后
耳朵从枇杷山潜入学田湾的床头和梦里

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这个城市突然失语
长了翅膀的耳朵
是否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39)
还有嘴唇上的花
在城市每个地方马拉松式地长跑中
五颜六色,一朵一朵地绽开

以足够的耐心,关注花开的过程
看得见上下嘴唇不停地拍打
故事一个接一个

可以开花的嘴已经是十足的稀有
虽然好事,绝非等闲之辈

绝不像这个城市的妓女涂抹口红一样肤浅
两唇启合,可以让人发生很多联想
可以让树上的鸟儿飞下来
可以让门前的小溪倒流

两唇启合,黑的可以说白,白的可以说黑
火炉一样城市的六月,天空飘落鹅毛雪
一头骡子多看两眼就是马

与时俱进,有些事不信还真的不行
经常保持运动的部位
比较发达,比如嘴

所以有的嘴停不下来就不是奇怪的事了
或挤进大雅之堂和与会者签到
或蹲在茅厕阴沟同蝇虫一起注册

所以看见嘴唇开满花朵
最好远离,不然有一阵风从面前吹过
破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40)
现在在现代城市里想看老式牌坊
不那么容易了
那种惊心动魄不再
那种哀怨,早已被五颜六色包围
残留的青石斑驳
一如小女子惨淡容颜
消失在很久以前

那么,牌坊还是要立的
而且没有性别局限
只是切忌摹仿
换一种说法叫包装
很流行,比如戴副平光镜就有了文化
比如推一个寸头就酷
嘴上挂几句高科技名词
就现代了。"哇噻--

噫!"刚刚出门在邮箱投了封匿名信
回来就站在麦克风前辟谣
表情自然大方,没有任何破绽
再顺手摘走几枝玫瑰
花在兜里呻吟
却到处嚷嚷捉拿凶手
趁人不备使个绊腿
乘人之危往井里掀几块石头!如此,

而已。应该换一种视角看牌坊
便是随处可见了
各色人等在城市无一等闲
牌坊的意义已经模糊
可立可推,可随时随意打造
这究竟比原来的婊子好得了多少?
牌坊之上,天黑了下来
唰!飞过一群乌鸦

41)
梦里的桅杆在岸,没有背景和船
指向天空。我攀援而上
像古装戏里飞檐走壁的高手
摘取顶端的小木盒
仔细端详
精致如殡仪馆陈列的那种
盒盖上有一个人的名字
我认识,即使成灰

电话铃响了
我在似是而非中接了电话
大约10分钟以后
我起床小便,寻找桅杆以及小木盒
由于没有背景提示
结果可想而知
但我确信电话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在与另一个世界对话

我知道了桅杆是一种暗示
比如上海东方明珠
比如重庆解放碑
我知道木盒也是一种暗示
比如某某某诗选
比如地铁
比如床,以及床下的垃圾
我惊叹自己:想象如此锋利

小木盒最终可以打开
小木盒上的名字可以解剖
笔划很直,如刀
不允许自己的头上长一棵草
如栅栏,条条栅栏拴狗
对狗的奖赏不止是骨头
还有乌纱帽
还有红棉袄

现在可以结论小木盒是一本书
那盒盖上的名字是作者
盒里长长短短的句子
喂养得胖胖的
脂肪和水份很重
还是有一根桅杆举起的好
端在手里,不小心掀开了盒盖
溅一地恶俗,不可收拾

梦是我在这个城市惟一的快乐
我的梦如果有雷同之处
不要对号入座

跋:作者独白

42)
一个人在一个城市的睡眠
变换了成千上万的姿势,而血缘无法改变
有人计算过,人的生命只有两万天
却有一万天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事实

城市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至关重要
这是我敬畏产床上剥离每一个胎盘的理由
我在这里生活,或者离开
我在这里快乐,或者忧伤
始终无法扔掉母亲给我的那件胎衣

灵魂出窍,这个城市离我已远
以前和现在都在弹指之间
而每时每刻,指尖发出的光芒都是她的心跳
我知道长江在我的血脉里,日夜流淌
我知道南山,春暖的时节鲜花照样燃烧

夜是透明的。母亲会轻轻地走到我的床前
那或许就是一片皎洁的月光
我能够看见眩目的光晕
能够看见光晕里的点点黑斑
看见这样的真实,我知道我在,永远

2003年6月4日凌晨脱稿
2003年6月12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