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李琦的诗
[2010-11-8]

作者:李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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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琦 (1956~),女。黑龙江哈尔滨人。毕业于哈师大中文系。当过大学老师、文学编辑,现为黑龙江省文学院院长。黑龙江作协副主席。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诗集《帆·桅杆》、《芬芳的六月》、《最初的天空》、《莫愁》、《天籁》、《守在你梦的边缘》、《李琦近作选》等,散文集《从前的布拉吉》、《云想衣裳》。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创作大奖、黑龙江精品工程奖、东北文学奖、全国首届“茶花杯”艾青诗歌奖。

{诗观}诗歌看见了、记录了我几十年的生命历程。具体到我这个人,诗歌是一种温暖,也是一种清凉,是最好的药,是恒久的关照。我写诗,只是为了,活得好一些。


      在彼得堡看《天鹅湖》

静静地坐进剧场
坐进了一片树林
隐隐有乐声传来
我闻到了湖水的气息

无法不热泪盈眶
多么好 这世界依然需要纯洁
纯洁的奥杰塔翩若惊鸿
正在用清洌的湖水洗浴

台上是天鹅的翅膀
是经典的正义和爱情
台下是安静的人群
长睫毛下
一双双温存漂亮的眼睛

这已是一种仪式
我们共同守卫着美好
剧场变成了神圣的家宅
肮脏和丑陋
无法迈进

俄罗斯物价飞涨
涅瓦河畔
却永远有
默默地 领着孩子
走向天鹅湖畔的母

1993年
(选自诗集:《最初的天空》李琦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回忆祖父的葬礼

遗像与蜡烛之间
祖父的遗体 像一只抛锚的船
表情庄严的人们走来走去
重大的事情已经发生

有人哭泣 有人交谈
只有我 望着白布下的祖父出神
我轻轻吐出一句密语——
“不让他们知道”
这句话只在我与祖父之间使用
从我的嘴唇到祖父的耳朵
这条道路的消失
忽然让我泪流满面

祖父 我的童年知己
我开始憧憬你去的地方
我开始懂得死亡
死亡一片洁白
像北方冬天的原野
像医院里无声的走廊

你返回了哪里 祖父
可是那 想念了一生
又逃避了一生的故乡
当年 那个逃婚的夜晚
你跟着星斗一路向北
那少年的激情和冲动
从此成为这个家族的遗产

我的最能走路的祖父
每天送我去幼儿园的祖父
怎么走着走着
你就不见了

一九六二年
一个六岁的孩子深怀忧伤
满目纯洁的白色
那张失去了祖父的空床
使我注定要成为诗人
一盏灯 轻轻熄灭了
另一盏小灯 正悄悄点亮
这个微妙而伤感的过程
祖父 祖父
不让他们知道

1996年
(选自诗集:《最初的天空》李琦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妈  妈

妈妈 你在街上听到我的呼唤
轻轻转身的瞬间
我感到了你的衰老
那显得迟钝和茫然的样子
让我忍不住心酸起来
妈妈 谁带走了你的轻盈和美丽

秋风中你的围巾有些陈旧
那曾是漂亮的围巾 和你一样
正在岁月里褪色 妈妈
从前是你牵着我的手
今天 你小心地跟随我
满脸信任和依从

“在那遥远的地方……”
这是你最爱唱的一支歌
那温暖的女中音
在我童年的枕边起伏
如今 那好听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地方了

多么大的一个世界
人流滚滚 惟有这个
戴褪色围巾的女人
是用乳汁哺育过我的人
惟有这个人无条件地牵挂
我的笑容和哭声
这个人从来不用向我表白
她爱的理由简洁而充分
我是她的女儿

一场人生里
谁和谁的肩头
能这样相依紧紧
穿过冷风
交替担起护佑的天职
这个在大街上
拽着我衣襟小心走路的人
她是我的母亲

1996年
(选自诗集:《最初的天空》李琦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我一百零三岁的祖母

我一百零三岁的祖母
在这座城市,因为高寿
屡次成为报端的新闻

祖母有些不好意思
像是抱歉地说
风吹乱了阎王的手册
把她这一页,翻过去了

一百多年的世事,
多么巨大的数字
值得她深情回忆的
却只是一些
睫毛一般细碎的事情

一生喜欢读书
常年蓝色的布衫
这个至今手不释卷的老人
把自己变成了一本书
沉淀成耐人寻味的靛蓝

祖母在上
古稀之年的父亲和姑母
无法坦然确立老人的身份
而我,有一些过错自然会被谅解
虽人至中年
我还是一个
不懂事的孩子

祖母,我年迈的亲人和朋友
我常握着她温暖的手
端详她脸上菊花瓣一样好看的皱纹
我有时甚至渴望
像她那么衰老
满脸沧桑,穿着干净的蓝布衣衫
望着窗外的天空,轻声说
我小时候——

(选自诗集:《李琦近作选》李琦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大雪洁白

当坠落成为必然
谁的身姿
能如此轻盈

自我们无法抵达的高处
大雪缓缓降临

雪落之处
这被叫做人间的地方
尘埃厚重。爱恨情仇
琐屑的痛苦以及巨大的斗争
红尘之上,已不仅仅局限于喧闹和芜杂
还有那些被仇恨点燃
让人转瞬变成遗体的爆炸之声

大雪洁白
它无声地飘落
不是清算和追究
它以自己的方式
请求安静

它执拗地要把失去的清明和静谧
还给人类
它要让我们看看
和童话相连的世界
到底好不好

大雪洁白
洁白得让人心生难过
这雪花,一朵紧跟一朵
就像冬天张口说话了
一句,一句
轻到最轻
竟然是重

(选自诗集:《李琦近作选》李琦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同学的故事

我居住的城市,再往北去
就是异国。我的同学
在那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
两个混血孩子,漂亮
像玩具,像画上的人
  
同学说,哈尔滨是他这一生
最放不下的城市。每次回来
都说真不想走了,而后
就开始忙碌,探亲访友
大包小裹,准备带回去的东西

这一次,他回来奔丧
望着母亲的遗像,他神色凄惶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
太多的过失,加速了
母亲的苍老。他想在异国
做个重新的人,可是这一次
真的,来不及了

那两个小小的孩子
稚嫩的脸上,满是同情和怜悯
轻轻地,为他擦拭泪水
而那父亲,却像一个更小的孩子
瑟缩着低下头,哭出了声音

      我发现我喜欢墓地

我发现我喜欢墓地
这里的静穆,朴素
还有,大理石的那种凉
墓碑上,那些端端正正的名字
以及来至此地的人们
那种悲戚忧伤的神情

我来看祖父祖母
回味承受恩泽的时光
祖父祖母,到底有什么力量
以至于我一站到这里
就不断自省,想为他们
变得最好。成为那种
善良纯正的人

如以往一样,我也会
向他们周边的邻居致意
总会有些细节,让我心动
比如,那座刻着丈夫泣立的墓碑前
总是会有鲜花,有时
还有一只削了皮的苹果

我甚至羡慕那个女子
她到底拥有怎样的心神和容貌
以至于住进墓地里
依旧旷日持久地
经历如此细致的疼爱和深情

再不用起床,也不用熄灯的墓园
让我感到一种安全
甚至有柔情蜜意在弥散
这真正宽容和息事宁人的地方
拥有人世之外的辽阔
不动声色的,浩瀚和深

      读茨维塔耶娃

年事越长,对你的阅读
越增添沉重和悲凉
回望你的命运,再读那些诗句
有时会有被雷击的感觉

那些诗句,像天鹅的翅膀
尊贵地掠过人世的湖面
诗人献出的,是绒毛般的温柔和暖
而面对的往往是命运最粗暴的面孔

无路可走。当你诀别这个世界
是因为“我已经陷入绝境”
无法要求人变成钢铁,尤其是
当人面对最黑的黑,最冷的冷

指间捧出过世上最纯净的爱
一个诗人的诗和命运
让我看到人性诸多的秘密
以及以卵击石的凄美和壮烈

莫斯科此时正秋叶金黄
在你深为眷恋的这座城市
我四处张望,想从那些
迎面走来的人中,认出你

最后,我只能向天空仰望
我相信那尘世的高处
高远的云朵之中
包裹着你的气息和声音

       索尔仁尼琴的脸

他还活着时,这张脸就已渐渐蜡化
坐在那里,如一尊雕像
包括他打网球时的样子
也严肃、凝重,像持剑面对某种阻拦

这是在地狱里旅行的痕迹
一生穿越痛苦的代价
这是没有人愿意效仿的岁月
一个不可复制的人

额头上的血管曲折嶙峋
那是囚禁到流放再流亡的道路
目光甚至趋向呆滞,因为
这双眼睛已经看到得太多

在这样的相貌前不能停留太久
能露出我们自身的破绽
尤其是,当眼里慢慢蓄满泪水
耻辱和不安,也一一显现

索尔仁尼琴,死了
从监禁到勋章,从叛国者到英雄
死神带走了一个丢失笑容的人
这世界最后,到底都剩下了什么?

      两串珍珠项链

我将一串珍珠项链送给母亲
另一串送给自己

我想让晶莹润泽的珍珠
在我们母女的颈项上
有限地停留。我想满足
从前,母亲对珍珠项链的喜欢

母亲说这么老了,皮肤都松弛了
和珍珠不再般配。说到这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让我想到
那些蚌中之珠,一粒一粒
也如同声声叹息的结晶

母亲,还是戴上吧
你已年迈,我也不再年轻
我们还会更老,最终化为烟尘
让这项链,默然地成为遗物

我带母亲来到镜前
让镜子打量,两代
佩戴珍珠项链的女人

这面镜子,有一种魔力
只要是我和母亲同时出现
我就总能看到,若干年前
一个小女孩儿稚气的神情
而她的母亲,彼时风华正茂
颈项光洁,双颊水润
她正在梳妆,脂粉之香
连同温婉细致的动作
让房间里弥漫起
一种柔软的,让人沉迷的气息

      相信不相信

你说你能听懂鸟的语言
说知道哪些鸟是背井离乡
哪些鸟正在经历爱情
我说我相信

你说你知道树的情绪
高兴时怎样枝条摇曳
紧张时如何抖动树叶
我说我相信

你说你能规劝马匹和牛羊
让它们收敛骨子里的野性
为草料低眉顺目,做人类的苦工
我说我相信

你说能让我重返二十年前
身材窈窕,肌肤润泽光亮
充满生机和活力,重新年轻
我说我不相信

我甚至断言拒绝
因为恐惧
我不愿登上那样的舞台——
数次返场,同样的歌
唱了一次再唱一次

一切但求自然
从1到10,何须反复运算
我已体验了作为一个人的过程
如此悲欣交集。不再希求
饮下童话里的魔水,也不渴望发生
那些画蛇添足的事情

      奢  望

这是书上说的!
为一件事情,母亲和我争辩
她何其幼稚
以为白纸黑字,就毋庸置疑
我知道太多出书的故事
算不上火眼金睛
我也能看出
写书人的初衷和处处破绽

还有什么能让人深信?
到处是理
到处是振振有辞的人
苏丹红硝基苯三聚氰胺
从水到奶
从清澈到雪白

连最小的婴儿
都能成为盛装利润的容器
至于我们这些普通人
基本已无师自通
假酒、假药、假的僧人
假书、假唱、假的名声

活着,则需小心翼翼
耳听为实,眼见为信?
我们活在亦真亦幻的时段
纵是草民,也必须学识渊博
具备辨别真伪的能力,警惕和谨慎

奢望的尺度,已越来越小
只是企求,能尽量无毒,
或者,少一点副作用
从官员的笑容到商人的许诺
一切,能有尽量的真

      取暖的办法

首先,把那些愉快的事情想一下
少年时铺着亚麻布的餐桌
妈妈切成薄片的香肠
装在绿色花边的盘子里
那种食物之香,沁入回忆
还有,我的朋友,乐于让我
为他们的孩子起名
那些孩子,叫着我起的名字
一个一个,相继长大

再把朋友们想起
为数不多,因此要慢慢地想
世界为我准备了他们
这个世界,就有了暖和好
从身边到外省
再到遥远的美洲、欧洲
边远的地方,清净的寺院
原来竟都布下了,我的人

再想到女儿,这个日前
对我嘲弄最多的姑娘
她的第一双鞋子,第一颗牙齿
还有,从小到大
她从依赖到不耐烦的种种样子

哈尔滨,零下二十八度
我以一场场雪作计算单位
有如回访一个个梦境
清冽的空气有助于思想
我从容地清点自己的一生

      我承认我经常恐惧

黑夜、鬼故事、打雷的声音
包括某些会议,某些发言,某些人
如今恐惧的扇面竟越来越大
包括可疑的牛奶,一些
看上去,相当令人满意的东西

活着,成为必须具备胆量的事情
生活当然,十分、十分的美好
只是我对自己充满蔑视
我居然疑虑四起,成了一个
心怀悲凉的胆怯之人
  
(选自《诗刊》2009年第12期)

李琦的声音:来自雪中的单纯与美丽 (下)

——《李琦近作选》阅读感言

(《诗刊》下半月2009.12)


邢海珍


  诗人李琦出生在松花江畔的省城哈尔滨,沐浴着流畅的江风和明丽的晨晖,后来在哈尔滨读书长大,直到参加工作,成为全国著名的诗人,她一直生活在这座北方名城。李琦是北方的女儿,北方的冰雪玉成了她清纯俊朗的诗性情怀,她的一首首诗如时光中轻盈飘舞的雪花,如梦似幻,冷静中闪着温暖而动人的光芒。站在数不清的诗人队列里,李琦是一个有生气、有亮色、有高度的诗人,她把人生与生命的本色注入诗中,以真情感和真识见独标诗的个性。她的诗富有鲜明的北方地域特色,但这种特色首先是体现了个体的人的鲜明风格,她笔下的雪、北方等地域性事物,是极具个性化的情境创造。著名诗歌理论家罗振亚教授说:

  李琦深知,走向地域是立足于世的前提,那种抛开地域文化背景,希望通过观照中国与世界景观征服读者的意念,只是一种浅薄的幻想。所以她也在诗中大量起用雪野、冬天、壁炉、冰雕、雅鲁河、巴林、瓷盘、风灯等黑土意象,传达灵魂的信息,但却没有迷醉于地域物象的“森林”中,而是常常站在昨天与明天的交结点,这个承前启后的抒情位置上,从高度心灵化的视点透视审美对象,从而接通了心与物,达到了地域意识与人类心灵的同步共振,植根于黑土地又超越了黑土地,走进地域文化的同时又走出了地域文化。(《雪夜风灯——李琦论》,罗振亚,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40页。)

  地域性的存在本身它不是诗,或者说对于地域性的一般描述也未必属于诗,诗是“高度心灵化的视点透视”的结果,是地域性之上的一种理想精神,是对地域性的文化超越。李琦把对生养自己大地的风物化入敏锐的感觉和悟性之中,营造了一种“与人类心灵的同步共振”的诗意境界。在《大雪铺地》一诗中,李琦这样描写哈尔滨的景致:

遥望松花江北岸/像一地睡意正酣的绵羊/封冻在江中的游船和舢板/已变成了月光之轮/南岸,那些我熟悉的房子/一旦披起白色的斗篷/如此器宇不凡/竟不再像人出入的地方//大雪铺地/如同白布铺满全城/白布上面/走着风//真像一场布置完毕的梦境/你会在瞬间恍惚/不知道是刚从梦里走出还是正要进去

  诗人把一场北方的大雪诗化为仙境和梦境,诗中的景物在清丽的笔下出之自然,没有任何忸怩和作态,是“天然去雕饰”,虽尽是神来之笔,却也是如数家珍。诗人把大雪铺地的景象写成了“一地睡意正酣的绵羊”,这种感受是与心俱来的,把“雪”赋予了足够的生命的活性,让人体味着一种起伏的 、挥之不去的命运的内涵。那些“器宇不凡”的南岸的房子,“披起白色的斗篷”,大雪如“白布”铺满全城,以“白布上面/走着风”来点染,可谓画龙点睛,有了境界全出的效果。这种充满诗情画意的“梦境”让人神魂舒展,写出了北方之“雪”的韵致。诗人莫非在《李琦的诗》一文中说:“读李琦,你会觉得她是那种有着‘内在景象’的诗人。所谓内在景象,也就是说万物尽在诗人自己的园地生死轮回,物我同在,游刃有余。触角所及,总是让平常世界化为神奇世界。”(《星星》诗歌理论半月刊2009年第3期。)李琦善于把人生与世界上诸多司空见惯的寻常事物写进诗中,化平淡为神奇,自然流畅地把外物融入心灵,形成了只属于诗人自我生命所独有的“内在景象”。

  李琦的“内在景象”是一种单纯的心性,一切急功近利、哗众取宠、油嘴滑舌、装腔作势、妄自尊大都与诗无缘,在单纯中世界还原了本相,心灵复归于平静,才会有最真实的感动。李琦像孩子一样去感怀,像孩子一样单纯地去构筑自己的情感天地,才葆有一颗永不衰竭的诗心。只有这样的单纯,诗人才能对一杯茶或一片雪花久久出神,才能对一株草药、一个小小的萤火虫深怀感动,这样的诗人才能在只属于自己的“内在景象”中找到诗,而不会在噪杂的功利闹市中丢失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只有这种单纯的心性,才能引领诗人进入本质,走向深度。在《从一束白菊开始》的创作谈中,李琦这样说:“花儿到底是为什么会开放呢?它是为自己。这是花的本性,就像诗人写诗,为什么呢?也是为自己。花儿的心,诗人的心,都具有特殊灵性,都有一种皎洁、一种孩子气的任性、一种徐徐绽放之美。”(《云想衣裳》,李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6月,第305~306页。)花的本性和诗人写诗一样,是必然要开放,是不吐不快,这里所讲的“孩子气的任性”“徐徐绽放之美”,都包含着自然、率性的单纯向度。《下雪了》一诗就是李琦诗歌中写得单纯的突出例子,全诗有这样几节:

下雪了/一个婴儿诞生了/我相信这是雪花送来的孩子/最没力气的雪/捧起最响亮的啼声/躺在襁褓里的孩子/如同雪花投胎/将世人认做双亲//下雪了/年轻的姑娘出嫁了/猩红的喜字/犹如命运里一方硕大的印章/笔画曲折繁复/许多过来人百感交集/又是一地白雪/两个新人//下雪了/一个迟暮的老人过世了/纸钱飘飞/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雪融化,人离去/又一场轮回/不动声色地发生//下雪了/写诗的人心绪苍茫了/她铺开雪一样干净的纸张/她想写婴儿长大/美人变老,长者远行/她就这样想着/写出了最平凡的开头//下雪了

  诗人从“下雪了”这一平凡的生活情境中点燃了意绪充盈的诗意火花,自然现象与人生命运对接,天人合一,天地人生混同为一种精神状态,让人沉吟于感悟之中,这就是所谓的余韵不绝。自然的“雪”作为一种事物,在李琦的笔下,被艺术活化为一个智者的生命进程的总结,世界与人生是那么自然融洽,没有紧张,没有浮躁之气,全然是一副淡定和从容的神色,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的“雪”,它隐喻着我们人类最为复杂也最为简单的心事,我们的茫然,我们的悲悯,我们许多无法一下说清的千头万绪,被诗人一下子就概括在一场“雪”中了。从“婴儿诞生”到“迟暮的老人过世”,让人在雪意迷茫中看到了生死轮回的诗性哲理,无论生与死,都以诗的方式化入大自然意蕴悠长的情境之中,成为一种生命形而上的美丽的记忆。

  著名诗人林莽先生在《李琦论》一文中对李琦诗歌做了这样的阐释:“李琦的诗歌,大多是在这样的调子中完成的,她的作品让读者想到的不是交响乐,而是一只娓娓道来的中提琴,它们带有叙事性的歌唱,在简洁的述说中解释背景,表达快感,进而与生活的经验相连接,让读者进入现实快感并成为参与其中的人。”(《诗探索》1997年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100页。)李琦诗歌的叙事性是一种平实自然的“述说”,她抒情的快感以及“背景”内容的表现,都是生活经验的诗性感怀,像一只“中提琴”保持着一种内在的自我性征,她的简洁而从容的歌唱有着独特的感染力。

  在《李琦近作选》一书中,有一组写回忆当年爱情生活的诗写得精彩大气,娓娓道来,如春风拂面,如细雨临窗,真可以说这是李琦作为一个女诗人的绝活儿了。这几首诗是《第一次去襄樊》《我们有了第一个家》《关于武汉的最初记忆》《当我第一次看到长江》《初识萤火虫》《当我即将成为母亲》,诸多生活的细节活灵活现,专注于小题目,却能见出心性和襟怀的大气象。即使是多少年之后的回忆,诗人的描述仍是如在目前,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感动:

登上轮渡,一遍一遍往返/我们没有要去的地方/只为了在这大江之上,看天高水远/后来,站在岸边/站在这古老河流的身旁/我们把一生中最动人的话,说了出来//那一年的长江,宽阔而平静/黄昏来临,波涛之上,一片玫瑰之红/我的爱人紧搂着我肩头/几乎同时,我们感到了彼此的颤动/这一刻如此美好。好到让人伤心/就是到了弥留之际,我也会想起/在武汉,那一天/长江之岸,年轻的我和你/心如流水,正乘风奔腾

  从这样的诗中,我看到了“雪”所养育的诗人品格,是激情的,但又是平静的,是单纯的但又是丰富的,就像雪一样,冷静中焕发出一缕不无热烈的光芒。许多生活的细节、生命的碎片已在光阴的风中飘向远方,但好些最珍贵的浪花却永远地收藏在诗人的心中,为这个世界留下了美好的诗篇。诗人记下的这些朴实而优美的文字,透出了人性的真实,发自灵魂的深层,有一种看似轻快但却是不动声色的沉重。读这样的诗,确如清代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所说的那样:“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有天性使然,非关学问。”(《中国诗学专著选读》,张寅彭选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73页。)诗人让诸多感悟性的人生经验带着感性的情境,融善性、爱、悲悯和感伤于一炉,达到了生命体验的一种高度,如袁枚所言是“天性使然”而“非关学问”。

  在中国新诗发展的进程中,李琦不是大红大紫的引领潮流的人物,但这位极其优秀的女性诗人如清风徐来,如水波纯净,为中国新诗开拓了富有个性情怀的境界,她以卓越的毫不做作的单纯和美丽,提升了诗的言说品格。李琦是中国新诗史上当之无愧的大诗人,她的这本“近作选”就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只要你走进去,只要你与她的心灵接通,你就会看到人生和生命的奇特景观,你就会在看似平常的景致中找到灵魂的圣地。李琦的诗就是精神的“雪”,对于她自我生命的历程来说是一种净化和陶冶,于对读者来说是一种艺术和心灵佳境的创造。李琦的诗不受任何潮流裹挟,走的是一种“个人化”的道路,在这条路上,她的脚印是清晰而真实的,她忠实于心灵,忠实于自己的感受,但她又是生活的歌者,采撷大地上的花朵,在单纯中创造,把美丽奉献给她所深爱的世界。葆有童心,年龄虽在增长,但她的诗情不减,永远心怀远方,她的诗的青春和美丽,是世界和人生充满暖意的光芒。